弘一法师临终偈发微——纪念弘一法师逝世80周年
2022-10-17 08:09:3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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君子之交 其淡如水 执象而求 咫尺千里

问余何适 廓而亡言 华枝春满 天心月圆

上引就是弘一法师留给好友夏丏尊、弟子刘质平的绝命遗偈。

尽管此偈意蕴已多有解说,也仍有深入探求之余地。愚以为,解读此偈,也不宜“执象而求”,就字解字;而应联系弘一全人全著和具体语境,以力求还原其立偈本意。

由“曾赋”二字推度,二偈实早已写就。李芳远《送别晚晴老人》一文披露,第二偈早在数年前即已完成。但作为临终遗书专送夏、刘二居士,恐还是别有深意。

先说第一偈。

“君子”本为儒家创设术语,多指道德高尚之士。儒士也每倡“君子之交,相与无私”(孙绰《庾公诔》)信条。而“君子之交,其淡如水”一语,却源于《庄子•山木》,意指“君子之交”看淡“利合”而看重“天属”(天性、率情)。弘一法师则将之与玄学“言意之辨”勾连,别开新意。王弼玄学主张“象者出意”、“得意忘象”,也即反对“执象而求”。弘一法师认为,君子之交,也不应“执象而求”,而应以“意”(道、法)合,否则必然会似近实远。大师在意的是诵经弘法,而不在意病痛生死之“象”。他病重时曾对广洽法师说:“你不要问我病好没有,你要问我念佛没有念佛。”也是反对“执象而求”。弘一法师也一直倡导“淡字交友”、“以切磋之谊取友”,喜交弘法行善之“善友”。

众所周知,夏为李叔同多年同事、挚友,刘为可生死相托的得意门生,二人又均为居士。他们与弘一乃是一种极为亲密的“道友”关系。弘一临终寄语,实乃兼有诀别、劝勉之意。范古农居士所论或不无道理:“(众生)但认生死,而予寿命,或长或短,辄作悲喜……今欲于生死中,令知有出生死之法性。”此偈就是希望夏、刘二人,能立“出生死之法性”。其意为:请不必在乎我肉身(象)的消失并为此悲伤;只要你们继续弘扬佛法,我们就将似远实近;这才是真正的“君子之交”。1941年9月29日致李芳远函,也曾谓如能对己“未圆满”之事“继成之”,则己“虽凋”而无憾。其《南闽十年梦影》文深望道友“都做好人”;函劝夏丏尊“和诸善知识亲近”;嘱咐刘质平勿作开会、建塔等“纪念”,只可刊印其遗著《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》等等,也均可作第一偈的注脚。

再谈第二偈。

所谓“迁化”、“生西”,自然是指走向西方净土极乐世界。那为何又说“问我何适,廓而亡言”呢?曹植《七启》“令(今)予廓而”张铣注曰:“廓而,开悟貌。”“亡”通“忘”。因此,“廓而亡言”意为因彻悟佛性而无法言说,暗含“得意忘言”之意,与上偈立意衔接。“廓而”又与“廓然”义近。弘一法师1931年大病,诵《行愿品偈赞》自云:“一心生西,境界廓然,正不知山河大地,有物我也。”此谓大师“一心生西”时,心中豁然开朗,已达物我两忘澄明之境。然毕竟是“意以象尽”,故接着便有“华枝”、“月圆”之喻。如果硬是要问我“何适”,那就是春天繁花和中天圆月般的西方极乐妙境。这种表达,又凸显弘一的诗人本色。

然而,这又并非单纯的比喻、象征,而是有佛典依据。据云,净土昼夜不停地从天空飘落曼陀罗等众妙天花,有无数香洁莲花,而且“华(花)枝”均光彩夺目,无须日月照明。这不正是“华枝春满”吗?《弘一法师说经悟禅》第七十七曾谓:“西方只有池中莲花有生灭之相,其他皆是万古长春的。” “圆月”也是佛门极为珍重的意象,故有“指月”、“圆满”、“圆融”、“圆寂”等佛语。据说,这是因为佛陀出生、出家、首次说法、灭度、证入涅槃均在月圆之时。唐代诗人王锴《赠禅月大师》,就有“常爱吾师性自然,天心白月水中莲”的诗句。弘一法师不仅多有咏月佳句,而且法号也每以“月”为名,诸如“论月”、“月臂”、“善月”等等。

李圆净居士在纪念弘一大师《去去就来》一文中披露:弘一法师曾在一函中表示:“朽人近年以来,精力衰颓,时有小疾。编辑之事,仅可量力为之,若欲圆满成就其业,必须早生极乐,见佛证果,回入娑婆,乃能为之。”大师临终前,对妙莲法师也有类似表白:“我生西方以后,乘愿再来,一切度生的事业,都可以圆满成就”。可见“春满”、“月圆”之喻,确实暗含“早生极乐”,以“圆满成就”度生大业的期待。临终诵经,见证佛果,期望即将实现,便油然而生“悲欣交集”之感。

“悲欣交集”四字,乃为大师生西前数日之绝笔,可与偈语互相发明。对其意蕴,也已有多种解说。影响较巨者,当属叶绍钧居士“悲见有情,欣证禅悦”论,和大空法师悲“众生业重障深”、欣“依经忏悔罪障得消”说。二解虽均可自圆其说,但终嫌过于拘泥文字、教义,稍离具体语境。

实际上,此语多用于表达读经、辑经之感受,或源于弘一最推崇之明代藕益大师《跋地藏菩萨占察善恶业报经》“一展读之,悲欣交集”语。弘一法师也多次谈及读律学经典而“悲欣交集”。其自辑《地藏菩萨圣德大观》一书则谓:“辑写既竟,悲欣交集。”病中的了识律师,看过弘一法师《人生之最后》讲稿后,也是“悲欣交集”,“遂放下身心”、“努力念佛”。足见此语无非表达读经、辑经的激动心情,实无需细分何“悲”何“欣”。

欲解四字真意,附记“见观经”三字至关重要。《观经》为净土三经之一,全名《观无量寿经》。主要内容为,佛应王舍城国太夫人韦提希之请,为夫人等信众讲述观想阿弥陀佛身相及十六种观想方法。末云:“韦提希,与五百侍女,闻佛所说,应时即见极乐世界广长之相。得见佛身,及二菩萨。心生欢喜,叹未曾有。豁然大悟,逮无生忍。”弘一法师撰此四字,正是显示其类似韦提希夫人求生西方之迫切,以及见证净土极乐之相的激动心情。大师临终前,预嘱其侍者妙莲法师届时为之助念《普贤行愿品》及佛号,并言:“当在此诵经之际,若见予眼中流泪,此乃悲欢交集所感,非是他故,不可误会。”可证“悲欣交集”为佛经、佛号导引所致,“廓而亡言”的复杂激动心情。弘一《追求律学的真谛》也称:其读佛典后“真是悲欣交集,心境通彻”。可见这本质上是一种“豁然大悟”、“心境通彻”的愉悦心境,并无俗人所谓“悲情”。如弘一《关于净土宗》说得好:“须知生西后,无苦但乐。”其《从容弘法的感悟》又云:“作为一个学道的人”,只要“为解脱世间众多受苦人的事业而努力,只要有一点成绩和希望,我们都应感到欣喜”。《大智度论•释初品大慈大悲》卷二十七云:“大悲,拔一切众生苦”。因此,此之“悲”字,实非指一般之悲痛,而是弘一常说的以“拔苦”为责的“积极之大悲心”。由于是因“悲”而乐,故谓之“悲欣交集”。常人多是因悲痛流泪,而弘一却是因拔苦度生之乐而流泪,所以特嘱“不可误会”。此种激动、兴奋心情,恰可与第二偈“华枝春满,天心月圆”美好境界相映生辉。

由以上简析,也可略窥弘一佛性特色。其《追求律学之真谛》自言:“我所从事的佛学思想体系,是以华严为境,四律为行,导归净土为果的。”以华严深入世间、随顺法性、代苦度生为最高目标,以四律为行为准则,以生西归净、重回度生为结局。强烈的的实践性和平民性,是弘一法性的鲜明特征。他之大小乘和净、律兼修,儒释道玄兼综,佛学、艺术交应,都是为了救世度生。他之所以立志重整律学,正是为了改变“佛门戒律颓废”乱象。而且还身体力行,做出表率,“几十年一直修持戒律”。而独钟南山律,则为适应信众偏爱大乘之“根器”;讲法普法,也力求深入浅出。他也毫无佛门厌世思想,力倡“念佛不忘救国,救国必须念佛”之论,也不忘现世慈善事业,帮助过许多弱者。这些佛性倾向,不仅与太虚法师倡导之“人生佛教”相呼应;也与儒家仁民爱国、知行合一等思想,以及“光风霁月”之“孔颜乐处”人格境界灵犀相通。这种极富中国特色和现代气息的佛性追求,或许正是他至今广为僧俗人士倾慕敬仰的重要原因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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