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于未来学
人类一直有探求未来的冲动。但在长期比较稳定、停滞的社会,不会产生未来学需求。只有当社会变化加快,现实危机严重,未来充满不确定性时,社会才有预测未来的强烈需求。欧美未来学蓬起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决非偶然。西方资本主义经过战后一段繁荣之后,到七十年代又爆发新的危机。如法国米歇尔•博德《资本主义史》所描述的:当时增长减退,失业增加,通货膨胀,“变化无常、焦虑不安、隐忧潜伏”,人们充满“对未来的恐惧”(东方出版社,1986,第258、271页)。所以,以罗马俱乐部为代表的初期未来学号称悲观派。但随着高污染制造业向第三世界转移,新材料、新能源陆续发现,互联网的推广,金融衍生产品扩张,又使人们(特别是美国人)满怀希望,从而促成未来学乐观派出现。他们认为,一切危机都可通过科技革命和产业革命予以化解。《第三次工业革命》似可归入这一派别。
欧美未来学家大多在政府、大企业任职、兼职,与政要、企业家联系密切,而非独立学者。比较而言,罗马俱乐部的独立性相对高一点。从本质上说,此类著作,是由许多新兴产业跨国公司巨头推动,政要支持,试图拯救、改良资本主义,并力图抢占产业、财富先机的理论,虽然对社会主义改革也有重要参考价值。这类有权力与资本做后盾的著作成为畅销书,一点也不奇怪。中国在汇入全球化快速变革的八十年代,大量引进未来学著作也可以理解。
搞未来学需要要极高的条件和成本:充沛资金,庞大团队,高层任职,上层人脉,媒体关系,以及兼通文、理、工科,懂多国外语等等。我们这些人大概无力参与。作为一种方兴未艾的世界性学术思潮,我们应该有所了解,但无需投入过多精力。否则,只会拾人牙慧,劳而无功。
未来学的方法,主要是通过观察社会现象,问卷调查,搜集、分析媒体信息,归纳出趋向性东西,加以想象、类比、推测,作出结论。有时确能抓到某些新苗头,正确预测。如预见到新材料、新能源的利用,亚洲的经济繁荣,教育和知识的重要作用等。致命伤是理论思维贫乏,缺乏抓取深层本质的逻辑说服力,难以准确预见社会整体变革。正如恩格斯所论:“单凭观察所得的经验,是决不能充分证明必然性的。”(《马克思恩格斯选集》第三卷,1972,549页)未来学至今没有科技革命、产业革命和社会革命内在联系的理论框架。或者说,其隐含的逻辑框架是:科技革命决定产业革命,产业革命决定社会革命的单线良性循环。而这一理论框架,却与前两次工业革命的历史不符。第三次产业革命能是个例外吗?
关于《第三次工业革命》
《第三次工业革命》主张通过信息方式与新能源、新材料结合,进入一种可持续的分散布局的后工业化、后碳时代,形成一种分散型资本主义模式。
作者看到原有经济模式的危机,呼唤新的经济模式,主张可持续发展,当然可取。但这点早由罗马俱乐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提出,算不得独创。
不过作者的实践性与参与性,直接介入、推动产业变革,值得称道。
某些个别观点也有启发性。如提倡重视大众教育,强调培养学生的同理心与合作意识等。
该著的新意或在于(不知是否还有别人提出),提出工业革命的核心是能源与信息方式的结合,第三次工业革命,就是新能源与互联网的结合,大家既制造又分享新能源。但恰恰这一创新,未能给出有说服力的论证,可能性微乎其微。作者由信息的互联,类比出能源的互联,混淆了虚拟信息与实体能量的区别。即使互联网,也充斥封锁、歪曲、污染、攻击,能源网能弥合各国利益冲突吗?能源争夺不恰是当今国际斗争焦点之一吗?
作者作为未来学乐观派,遵循技术和产业决定论框架,夸大新科技和产业模式从整体上改变世界的作用,忽略了民族、阶级、阶层、文化、制度等方面的差异和冲突,以及人类的贪婪劣根性。认为家庭分散式新能源纳入互联网,大家分享能源,将使人类进入洲际联盟、人类合作的新时代。诸如称“能源机制塑造了文明的本质,决定了文明的组织结构、商业和贸易成果的分配、政治力量的作用形式,指导社会关系的形成与发展”;“能源民主化将从根本上重塑人际关系”;“生物圈政治将缓慢取代地缘政治(国际关系的转变)”; 洲际经济和政治联盟将加速形成;由财富独占到财富分享;互联网实现了信息的民主化;第三次工业革命能从根本上摆脱经济危机,等等,恐怕都难以经得起历史和现实的检验。里夫金声称,“第三次工业革命,是工业革命的最后篇章”,也颇有历史终结论色彩。
历史证明,产业革命并不能单方面决定文明本质。无论是蒸汽机时代和电气化时代,文明的本质都是多元化的。机械化、电气化,未能避免阶级、民族、社会制度的利益冲突,乃至爆发两次世界大战,产生极权主义和霸权主义,以及美苏冷战。
且不说互联网分享新能源能否实现,即使能实现,真的会弥合一切利益冲突吗?他对德国和欧盟在第三次工业革命的领头地位情有独钟,视之为洲际联盟楷模。而事实却是,至今仍有近20个国家未加入欧盟。即使以欧元为基础的经济联盟,也仍有英国等数国未纳入欧元体系。后来英国又退出欧盟。欧债危机以来,更是矛盾重重,乃至面临分裂危险。
里夫金还预言亚洲和中国有可能成为第三次工业革命的领导者,洲际联盟可能出现。而现实却是,由于历史积怨,领土、领海主权争议,以及缺乏互信,加之美国的挑拨,亚洲国家关系剑拔弩张,随时可能爆发区域战争,而且看不到和解的前景。
连乐观的托夫勒也承认:人们创造财富的途径也是发动战争的途径,能否避免一场旷日持久的血腥战争还是个问号(《未来的战争》)。在我看来,如果真有第三次工业革命,很可能会导致新的利益分化、冲突和社会动荡,乃至爆发战争。目前,资源争夺已由陆上转到海上,并开始向外星空间扩展。对此应有思想准备。
未来学家大都承认:未来学是一门艺术,而不是某种工程学。在这里,想象力起着很大作用。美国历史学家激烈批评未来学,可能有门户之见,但想象和实证方法的差异或是主因。想象力和洞察力,能给人提供灵感和启迪,有助人们寻求出路。但未来预测,特别是长期预测,只可参考,不可当真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出版的《未来的冲击》、《2000年大趋势》和《第三次浪潮》等,也都存在简单化的、罗曼蒂克的想象。时隔三四十年,它们的大部分预测(诸如作业家庭化、劳资冲突消失、教育个性化等)都未实现。也应以此看待《第三次工业革命》。所以,称《第三次工业革命》给未来指明了方向,是未来社会变革的路线图,都未免过甚其辞。
如果大家真对未来学有兴趣,建议读读其其它著作(中译本):罗马俱乐部的报告《世界的未来》(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,1985)、《增长的极限》(吉林人民出版社,1997)、《私有化的局限》(上海人民出版社,2006)等,以及介绍其组织与方法的《决断力》(中国城市出版社,1998)。还有《展望二十一世纪——汤因比与池田大作对话录》(国际文化出版公司,1985),池田大作与奥锐里欧•贝恰合著的《二十一世纪的警钟》(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,1988)等。其中既揭示现实弊端,也有未来设想;涉及经济、政治、哲学、宗教、伦理等广泛问题。比较起来,罗马俱乐部的报告,实证性、学术性更强些。高放主编的评《第三次浪潮》(光明日报出版社,1986),也可参看。
整个20世纪至今,是科技崇拜和唯科学主义主导的时代,对人际关系(利益关系、思想关系、制度调整)严重忽视,制度创新远远赶不上科技创新步伐。科技崇拜和唯科学主义,实际上违背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。对此,人文、社科工作者应该给予高度警惕和关注,避免被人误导并误导别人。实践证明,科技和产业革命,不能保证社会关系良性变革。只要少数政治、经济精英主导科技革命和产业革命,而直接生产者却无足轻重、处于被动地位,任何产业革命都不会从根本上改变民众受盘剥、奴役的地位。对技术决定论的批评,可参看发展伦理学家丹尼斯•古莱特的《靠不住的承诺》(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,2002)。他指出科技是柄双刃剑,会带来利益冲突。